English

张中行故事

2010-01-01 14:01:00 来源:书摘 靳飞 我有话说

《顺生论》的广告词

张中行翁说《顺生论》是他最用力写的一本书。他那时每周二、三、四是住在沙滩人民教育出版社里,写字(书法)而不写作(文章);周末回北大家里过,有时是三天,有时是四天,基本是用于作文。开始写作《顺生论》,记得约是在一九九一年五月以后,他每周能在家写

二三个题目,约五六千字,然后带到沙滩,在社里复印,在我们面前显摆上一番,周末再将原稿带回家存放起来。遇到事多或体力不支,一周只能写一个题目的时候,他就会不满意了,要发些牢骚。有时还会“卡壳”,他写《恋情》、《婚姻》、《家庭》、《婚外》四篇,就比写其他部分都费力,拖了有近两个月。那阵子,我们见面聊天,聊的几乎都是这几个话题。他对我说,他曾问过生物学家牛满江,从生物学角度而言,人活着的意义何在。牛答说,传种而已。这句话对行翁的影响甚大,他以为这就是科学的态度了,将之与传统的“男女居室,人之大欲存焉”一起,作为他思考这些问题的基础。彼时我尚未结婚,觉得他的想法太那个了;但我又信服他,其实就是无力批判他,所以不得不接受他的说法。可是,我至今仍难承认“美貌以及多种称心如意,不过是为种族延续而设的诱饵”。现在想来,只怕中行翁也只是从理智上的相信。他在对待感情问题时,有时极热,有时极冷;这冷,便应是源自他的理智吧。而其所谓“冷”里,除科学外,尚杂有佛家的“灭”的意思,即“佛家视情欲为大敌,要用灭的办法以求无苦”。

我与张中行先生

《顺生论》出版后,我给日本汉学界的老前辈波多野太郎先生寄去一册。太郎回信云:“私思张氏《顺生论》,可谓一部近代社会《论语》。”行翁对此评价尤为得意。后来,我就把这句话,用做了《顺生论》的广告词。顺便说一句,太郎还对我极力称赞过章怡和女史的文章,这是我所会到的,第一个说章文章好的人。

三两肉饼忆香河

去年末往访天津市委副书记刘胜玉同志,聊天时提到了张中行翁。胜玉同志随口就说,张先生是武清人。我听后颇感惊讶。中行翁一九?九年生于河北香河一中产偏下的农家,他出生的村子现今已划归天津武清县,所以说他是武清人也是不错的。我没有想到胜玉同志对中行翁如此了解。不过,中行翁只是在遇到刘炳森的时候,才承认自己算是武清人,因为刘出身武清。他们会面后,行翁很高兴地告诉我,刘炳森来看他了,而且亲自驾车接他出去吃饭,两人认了同乡。刘炳森是二??五年二月十五日殁的,享年只有六十八岁。我回北京后的居所距他家不过百米远,有次在附近的超市碰到他的夫人,由亲属搀扶着出来遛弯儿。刘夫人一身素服,神情呆滞。我没有过去问候,恐怕引起夫人的伤感。刘炳森为桑梓做过许多事,亦为武清引为骄傲。

中行翁却对武清有些对立情绪。他的老家划归武清后,老乡劝他说:“您可要站稳脚跟,不要改变立场。”行翁答说:“不改。”其实,他在老家已经没有太近的亲戚了,上世纪九十年代后他连续几年都每年回老家一二次,但仅是在香河县城住上一晚。我没跟他回过香河,只是总听他说起,香河的侯县长很尊重他,每次都要招待他。故乡父母官的款待,令行翁尤感温暖。

为了说明他的故乡的好处,行翁常约我到北海后门对面一家小饭铺去吃他家乡的京东肉饼。那家小铺仅有三四张方桌,且不洁净。行翁却像献宝似的,逢人就向人推荐。他每次去,固定是三两肉饼,一碗小米粥,一两二锅头。有次我大概是饿了,竟吃了八两肉饼,把行翁高兴坏了!此后他再介绍小铺,广告词就是:“靳飞吃了八两肉饼,再努努力,我看一斤没问题!”行翁作有《狐死首丘》,用他的话说,那是他的一篇重要文章。

偏疼《留梦集》

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一九九五年一月版《留梦集》,其实是字号为朝阳文化教育书店的书商李之昕兄所为。之昕的母亲是张中行先生教过的学生,之昕的“墨缘斋”书店又是北京最早的张氏著作专卖店,以此渊源,行翁决定将集子交给之昕来印。我手头还存有一封之昕来信:

“几天前先生来电话说,辽宁有报社要介绍《留梦集》,需要文字东西,我立即说‘交靳飞写吧’。先生说‘那当然’。”这句“当然”后面,一是那时老先生身边的这类活儿,基本是由我包揽的;二是他以为在熟人里,我算是懂得他的心思的一位。我所懂得的他的心思,都写进了《留梦集》的新书广告:

“中行先生曾说,假如每本书就如同是自己的一个孩子,那么,《留梦集》是他众多孩子中最为偏爱的一个。为此,中行先生特别邀请范用、张守义两位装帧权威设计版式和封面,出版家亦选上好纸张力求印制精美。应该说,《留梦集》是集中了张氏得意之作的选集,而且是张氏著作中极具收藏价值,也是极应予以重视的版本。”

简单说,《留梦集》虽然没有多少新文章,却是为行翁所偏疼的。付梓前我曾提议印一批毛边本,行翁和之昕皆以为然,所以这又成为张氏著作里唯一有毛边本的一种。我近水楼台先得月,至今还存着几册。书中收文章五十篇,其中有三四篇是与我有关的,特别是那篇《关于美人》。我对行翁说:“成天总是这位是大美人,那位是大美人的,干脆就写篇关于美人的吧。”我又约了徐城北大兄,连我自己亦算一个,凑成了老中青三篇《关于美人》,交给《星光》杂志发表。这原是一时的游戏,未料在这册《留梦集》里,恰做了点睛之笔。

幼儿之教育

张中行翁《说梦楼谈屑》里有篇《幼儿之教育》。文章的题目是罗素用过的,行翁要说的,也是重复与阐释罗素文中的意思:“日积月累,让孩子领悟:他也是常人,只有做好事的自由,没有胡闹的自由。”此文在行翁文章里不算是重要的,可于我个人却有些重要。

文章写于一九九一年。那时北京市教育局办了一份报纸《北京教育报》,调我去负些责任。报纸一周仅一刊,共四版,我管一版要闻与四版副刊。我的兴趣当然是在副刊,文化界的熟朋友们也都来给我捧场,如李铎、韩作黎、蓝天野、牛星丽、王玉书诸位。行翁说:“你编报纸,我哪能袖手旁观啊。”他说着话,就拿给我这篇一千两百字的文章:“这篇跟教育有关。”我说:“够仗义的。平时是不催不写,这次很主动啊。”老先生笑说:“咱们差不多天天见,我要是不主动点儿,你天天来找我要文章,我可受不了。”

我拿了文章随即发稿。哪知此稿到了我的顶头上司常务副总编辑手里,竟遇到麻烦。这位上司找我谈话,提醒我说报纸新创,不好总发熟人的文章。我辩解道,我跟此老固然熟识,但以此老在学界的资历来给我们这样的小报写文章,亦是我报的荣幸。上司默然无语,我也就告退了。待到校样出来的时候,我发现此文仅剩七百字了,忙去找上司交涉;上司冷笑说:“什么老学者啊!我已经了解过了,他就是人教社一个退休老编辑。给他发了就不错。”我正是年轻气盛之时,听了这话顿时就翻了脸:“我有两点意见,第一是我代表老先生收回文章,不发了;第二,这份工作我不要了,你这种水平不值得我伺候。”我从此就脱离了所谓“体制”,至今再也没有在国内的单位工作过。行翁知道我为此文而辞职的消息,跑到我家来劝我:“不就是一篇文章嘛!你有困难,就退给我不就成了,何必置这个气呢。”我答:“上司的水平是我无法改变的,不出这事,以后也会有别的事。”现在我仍不为当时的决定后悔,可是,想到今天仍然有许多人是冲着种种的“帽子”来看文章,如此的风气,岂是一个两个人辞职所能扭转的呢。更说句得罪人的话,赫赫如《随笔》杂志,起初也退过行翁的稿,并且附了封用平易近人的语气写的信,说希望行翁能“写点儿有意思的文章”。单自文章而言之,不顶着“国学大师”的帽子,行翁的文字大概也就是个退休编辑的投稿吧。

解味翁周汝公

忘记了是哪一年,我去解味翁周汝昌先生家串门的时候,脑子一热,就放大音量替张中行翁喊出几句肺腑之言。我说:“中行先生走红,您有首倡之功!感谢您!”汝公虽然耳沉,这句话却是听清楚了的,我看到他脸上露出笑容。坦诚地讲,我很爱汝公的文雅。以前我们住得很近,只相隔着一条名义叫河的臭沟。黄昏时分,有时在沟边能看到汝公散步,面庞清秀,白发飘飘,衣着整洁,步履因盲而显得格外飘逸。那样的书生风度,时下是见不到的了。

张周二老相识较早。周汝公,才子也。成名早,乃是张伯驹的朋友,在《春游社琐谈》里号称“玉言”;名气大,大到名震庙堂,且至今仍不时成为话题人物。中行翁之得誉则是迟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了。行翁《负暄琐话》印出,汝公率先作文为之介绍,戴上世俗的眼镜来看,这就要算是提携了。朋友间或许不必说过多客气话,但行翁最初的著述,确实从汝公那里得到许多鼓励。他们的交情,记录在行翁《说梦草》里。行翁诗有《拙作负暄琐话重印解味翁再以诗题之即步原韵却寄》云“执笔仍多事,还珠又几人”,这是把汝公视作知己的意思。

但是,至《负暄续话》付梓,行翁却做了篇很特别的文章《得失寸心知》。其缘起是,汝公来信盛赞《汪大娘》,曰:“不遇张中老,谁传汪大娘”,又称“以为此堪压卷,其他即不复读,亦无不可也”。汝公更是“兴之所至”发言,说“《药王庙》一则不及他篇精整,亦乏精彩,可算败笔”。彼时行翁正在“出山”的兴头上,周之兴碰了张之兴,行翁便不客气地对解味翁说了“得失寸心知”的话。

糖火烧的交情

最近迁居京郊的通州,想到四位古人。一位是我不熟的,明末李卓吾,其晚年住在通州,坟在离我不远处的北关。另三位,是我很熟的张中行、新凤霞和刘绍棠。新凤霞,我称她凤阿姨,行翁称她凤大姐;其身世不详,据她说,她的出生地的可能之一是通州。刘绍棠与我的姨夫梁绍成是一生的好友,刘是通州人,又写了一辈子通州。行翁则以通州为第二故乡,他在这里读了六年师范学校。行翁对通州念念不忘的,是大顺斋的糖火烧。大顺斋是清真铺,所做的糖火烧特别讲究,油是本地产的小磨香油,桂花是天津的甜桂花,红糖是产自广西梧州,芝麻酱是细白芝麻所制。上世纪三十年代有名的故事,伊斯兰教徒去朝圣,所带食品在途中都发了霉,只这糖火烧连味道都没变。据说印度总理尼赫鲁来华时,点名要吃大顺斋糖火烧。

行翁在《虚增实减》文中道:“我们老夫妇早点吃的糕点,孩子问买什么样的,必不假思索就答:‘要大顺斋的。’”“还买了赠人,如果是亲手赠,还要以一句话为媵,是:‘这是我的第二故乡通县产的,你尝尝!’”我搬到通州即去寻找大顺斋,心下想着的是,买点糖火烧,用于祭奠这几位的时候。大顺斋是找到了,那里却竟然不卖糖火烧了。绝了。

还记得九十年代初,《民主》杂志要开刘绍棠杂文研讨会,刘希望我代约中行翁。我对中行翁说:“您跟刘绍棠是大顺斋糖火烧的交情。”老爷子遂欣然而往。那天会是在文采阁开的,还吃了饭,同席的有楚庄、叶君健、金开诚诸位。说的话则完全跑题,只说了几句关于刘的杂文的,就转到京戏,转到马上要拆的吉祥戏院,拽都拽不回来。金开诚说,六十年代初正在饿的时候还去吉祥看戏,路过药铺,灵机一动,进去问:“哪种药丸子个大?捡个大的来几丸。”卖药的说:“您得说有什么病啊。”金答:“就是饿。先填饱了再说。”说此话时,大家脸上都是一脸苦笑。这是行翁与刘绍棠唯一的一次会面。

  (摘自《沉烟心事牡丹知》,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,定价:27.00元)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